文/何欣潔 on 十一月 14, 2011
顛沛流離的營區生活：不安、家暴、冗長的會議
在中央「遷村—永久屋」政策方向拍版之際，散居各地的災民卻仍住在軍營當中，無暇思考「究竟要不要選擇永久屋？」的問題。在莫拉克獨立新聞網10月5日的留言版上，一位災區民眾qqxm這樣描述「災後50天的生活」：
50天內搬了幾次家…家在學校大禮堂 運動場 教會 廟 軍營…房子沒了…連本來的土地是不是自己能用都不知道…吃在大食堂或 便當…也都吃下去了…現有的帳蓬 組合屋 中繼屋 都有災民自己參予搭建…開的討論會 再冗長 再沒有結果 都很忠實的一一出席…很少數氣得離席…天天辛苦的送兒女上學…出入營地很多都要報備登記…家裏有人離世的要填一大堆文件…就醫的路比候診還長…搞了半天才 發現不合乎災民條件要自掏腰包…
10月9日，那瑪夏民權(瑪雅)村民葛芳蓉在接受專訪時，這樣表示：
葛芳蓉觀察到，住在營區內的住民比較被動，對未來也比較恐慌，常會問：
「政府到底要把我們安置到哪裡？鄉公所對我們有什麼計畫、看法？」
「我們一直在等鄉長，山上到底安不安全？政府一直希望我們遷村，因為一部份人不想，鄉長對這一切有什麼看法？我們下來之後，那山上那些人是不是也要下來？」
這些問題，住在安置所的族人似乎比較被動的等待回答，無法形成自己的答案。
對於此一現象，於災後安置的仁美營區被推為自救會長的葛芳蓉認為，如果能夠「有中繼屋，在『家』的感覺中思考重建」，會比較妥當一點。葛芳蓉自己在 填寫「永久屋意願調查」時的選擇也十分經典，她在佛光山安置時，與母親都同時簽署了「慈濟永久屋」及「世界展望會中繼屋」的同意書。
明明有「永久屋」，卻仍勾選中繼屋的理由，葛芳蓉說得坦白：「其實，在外面5、6年，還是會想回到山上，只要避開雨季。我們都想說，先在外面找工作，安全時再回去。所以如果要重建，我偏向中繼屋。」
同樣來自高雄那瑪夏鄉達卡努瓦村、南方部落重建聯盟的阿布娪則在10月底時表示：「壓力很大，精神很緊繃，(仁美營區)在安置初期幾乎每天半夜都要 處理家暴的問題…其它營區甚至還有傳出性侵害的案件，但在仁美營區沒有發生。」同樣力主應先有中繼安置，離開營區這種令人不安的環境。
除了來自高雄那瑪夏的居民有這樣的盼望，屏東、台東等地的莫拉克災民也同樣想要「中繼安置」。來自屏東霧台的居民Laucu Druluan在10月17日刊登於莫拉克新聞網的文章，即歸納霧台居民的心聲指出：「政府應該先「安置」災民在「中繼屋」，讓每一戶災民能有一個比較舒 適且獨立的空間，恢復一個正常的家庭，也讓社區恢復正常的運作模式，然後再來談『重建』、『遷村』這樣需要考量相當多層面的問題。」
對於災民對中繼安置的盼望，當時的相關單位是如何回應的呢？
政府：「災民會在組合屋裡猶豫太久，營區即中繼」
10月3日，營建署綜計處官員在接受聯合報記者鄭朝陽專訪時表示：「慈善團體也背負執行善款的壓力，政府高層長官也認為不該讓民間的熱情和資源空 轉，讓蓋永久屋和在中繼屋過渡的議題上變得複雜……如果災民真的有需要，可以向地方政府提出申請，我們可以協助反映、再看看要怎麼做」
10月6日，行政院重建會主委林中森直接於行政院工作會報中指示：「本次復健工作應以不鼓勵興建中繼屋為原則。」
10月9日，高雄縣政府向仁美營區自治會表示：「軍營就是中繼屋。」
「要中繼」的災民心聲，在10月14日初步凝聚成一個完整的提案。當日在行政院莫拉克颱風災後重建委員會所召開的第七次會議中，高雄縣那瑪夏鄉長、 屏東縣來義鄉鄉長、屏東縣霧台鄉鄉長及嘉義縣阿里山鄉長聯合提案，要求重建委員會遵循「小林模式」，在「永久屋」和「返鄉重建」之間，提供「臨時住宅（中 繼屋）」的選項，讓居民避免受到二度傷害，並得已有休息、思考，準備重建家園之路。
對於災區鄉長的聯合提案，時任行政院長的吳敦義在10月14日的會議中提出了四點回應：
「1、政府沒有足夠的土地同時興建永久屋與中繼屋，因此優先 興建永久屋。2、不希望興建中繼屋，讓居民搬進去之後，有2-3年的猶豫期，這是太冗長的過程，也會拖延重建進度。3、軍營需要改善的地方，會請國防部協 助。而沒有選擇永久屋的居民，在等待回鄉的過程中，願意住在軍營的話，要住多久都可以。4、如果不希望住軍營的人，可以去租房子，也是一種選項。」
在災區鄉長再三表示「真的沒辦法很快做決定」，並保證「已經找到土地，不會造成政府負擔」的情形下，吳敦義裁示「將提案列入重建會的工作小組，在工作小組內部討論後，做成決議，再提到重建委員會上來決議。」
在吳敦義的發言當中，我們可以解讀兩項訊息：中央將以永久屋政策為主，並不打算主動興建中繼屋，原因是「會拖延重建進度」；災民目前居留的軍營，就 是主管機關心目中的「中繼屋」。雖然在10月14日三鄉鄉長聯合爭取之後，吳敦義裁示「將中繼安置提案列入重建會討論」，10月15日重建會發文通知各地 方政府與安置營區「提案…解決有關災民災民安置等相關議題」雖然意在回應14日的鄉長陳情，仍然沒有明確出現「中繼安置」等字樣。
即便如此，當時渴望中繼的災區民眾仍將其視為一個好消息。長期與災民共同抗爭的在地組織南方部落重建聯盟，便曾於10月20日在莫拉克新聞網留言表 示：「有好消息傳來，聽說那瑪夏鄉公所和桃源鄉公所都收到訊息，高縣政府要他們提供興建中繼屋的土地資料，縣政府終於聽見人民的聲音了！」
同日(10月20日)，其他災民代表仍在苦苦哀請行政院給予中繼安置的那一天，倖存的小林村民住進了杉林鄉月眉村由紅十字會援建的組合屋。這正是那瑪夏、來義、霧台、阿里山鄉鄉長口中的所謂「小林模式」，也是災後最快以部落為單位而得到完善中繼安置的災民。
重建會：中繼屋很貴，一拖拖十年，資源浪費
在11月6日行政院重建會的第12次工作小組會議中，興建中繼屋的議題正式被提出討論。行政院重建會主委蔡勳雄針對災民的訴求表示：「要蓋中繼屋就在山上蓋，要是在山下蓋中繼，會很貴…而且會拖八九年…」
根據會議記錄顯示，蔡勳雄口中的「很貴」與「拖八九年」，乃是針對九二一震災重建的歷史而言。「在九二一經驗裡，(有中繼屋導致)重建就拖了十年，這是沒有必要的浪費。」「在山下蓋中繼屋，居民會三心兩意…」
事實上，這也不是我們第一次窺見政府官員對於「九二一震災v.s.莫拉克風災」的經驗參照，早在9月27日，吳敦義接受自由時報訪問時即表示：「九 二一重建時，政府沒有提供永久屋，這次(永久屋政策)是優惠到很多同仁都說，哇！這次條件太好了！」顯見政府官員對於莫拉克風災的決策邏輯相當一致，即莫拉克採取的永久屋政策比九二一的中繼安置政策更好，故不必再撥用公帑來建造中繼屋。
在11月6日的會議上，蔡勳雄再度宣示了「中繼安置沒必要」的政策方向，那瑪夏鄉長伊斯坦大呼頌則當場反駁：「鄉民一直反應不希望聽到永久屋，永久 屋會引起一種限制他們不能回部落的惶恐，如果有中繼屋，五年十年，山上安全了，鄉民就還可以回山上。還是感謝政府對原住民的善意，但永久屋會導致原民文化 消滅，被平地文化同化，而且永久屋只有使用權沒有土地所有權，同時台21降為丙類維護又讓族人恐慌，認為這樣交通狀況會讓族人不能再回部落原鄉，在這種種 疑慮不明下，才會有三心兩意。」
南方部落重建聯盟執行長吳紹文也在會議上表示，「山區道路不通，需要山下的中繼屋」，蔡勳雄仍堅持「中繼屋只能蓋在山上，不能蓋在山下」中央與地方對此無法達成共識。
11月25日：協商破局，災民北上抗爭
11月25日，經歷陳情、協商、破局的莫拉克災民北上，來到行政院門口抗爭。抗爭的訴求之一，即為「立即啟動中繼安置」，災民在營區製作的白布條上 也清楚寫著「我要中繼部落、榮家(軍營)不是我的家」。災民於現場焚燒狼煙、向官署陳情，並與警方推擠，換得行政院重建會副主委陳振川出面接受陳情，卻仍 再次重申「營區就是中繼安置」。
從本篇的整理可以略為看出，政府對於中繼安置政策的態度並不積極，希望災民能夠直接入住永久屋。災民卻希望能夠在更安穩的環境中思考「究竟要不要搬 進永久屋？要不要遷村？」的重大問題，兩方差距甚大。11月25日在行政院前的災民抗爭，可視為官民雙方在中繼安置議題上第一次談判決裂的表現。隨著永久 屋工程逐漸接近完工，政府也更加不願提供中繼安置的方案讓災民「三心二意」。
根據內政部營建署的資料，截至當年10月21日為止，除了因滅村而獲得完整中繼安置的98戶小林村民之外，全台得以入住「中繼安置組合屋」的災民， 總共不到100戶，分別位於南投縣水里鄉與嘉義縣阿里山鄉，受災最慘重的高雄縣僅在六龜天台山一貫道場設置60戶永久屋，卻因選址不當(距離原鄉與市區均 太遠)而無人入住。
「因為，我們撐不下去了。」：永久屋正式登場
缺少了「中繼安置」，直接跳入永久屋階段的重建政策，為後來的永久屋生活帶來了深遠而複雜的影響。直至2011年4月，入住禮納裡永久屋基地的好茶 村居民李金龍這樣總結當初的營區生活：「整個安置的過程，在空間上真的很狹小，尤其是老人家別無選擇，只好很聽話的就住在那裡。那個比較可怕的是每逢豪雨，都會淹進室內，所以老人家根本就沒辦法睡覺，整個抽水馬達在抽的過程真的是一種折磨。」
「家，對好茶村的魯凱族人一直是一個期待，但因為(在營區)安置過久，於是也就不理智的簽下了(永久屋契約)，違背自己所想要的家的一個想像。」
「因為，真的(在營區)撐不下去了。」
時序來到2010年初，杉林大愛永久屋工程逐漸完竣。這些渴望中繼安置而始終不可得的莫拉克災民，便以「因為撐不下去，所以只好簽下去」作為永久屋生活的開場。
（系列待續）
文章來源：http://www.88news.org/?p=1488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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